回程的路上我連一句話都不想跟巫陽說,全身軟爛地坐在座椅上。雖說有些惱他老是偷看我的想法跟控制我的行為,但最大的原因是完成任務後產生的微微惆悵。簡直有種黃粱一夢的感覺,直到現在我仍舊不敢相信第一個考試竟然就這樣圓滿落幕了。
  
  
  關於那間玩偶店、七天的魔鬼訓練、收妖,還有咖啡店裡的怪胎們,都彷彿是一場夢,讓我無法分清虛實。其實也才認識他們不過快一個月,和他們在一起的感覺卻是無比地安心、融洽,彷彿已經是認識很久的老朋友,或已可比擬為親人間的情誼。怎麼想都讓我感到不可思議。
  身為一個總是太容易感性的人,所以即使只是面對一個需要幫助的迷途小鬼他的離去,我還是不免俗地感傷了,縱使沒說出口,心裡還是有些不捨得的。
  
  想到這裡,我的肩膀又垂得更下去了一點。
  
  
  「看到妳那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真的很令人受不了欸。」巫陽還是受不了滿車寂靜,有些憤恨地捏了捏我的臉頰。
  
  
  「你幹嘛啦!很痛欸!」我有些受驚地拍開他的手。被他這麼一捏我才回神,離開了自己冥想的小世界。
  
  「看看妳是不是還活著阿。要是你的魂沒回來,我可得再唱一次招魂欸。這樣很累很麻煩,我看還是把妳留在那裡就好。」巫陽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把我丟掉似乎是他深思熟慮後所下的決定。
  
  
  「我只是在發呆好不好,待在那裡連問路都問不了,我又不會說廣東話。」我沒好氣的看著他,他越來越愛講些天方夜譚了。
  
  
  「不會阿,能跟那個警衛叨絮那麼久,妳廣東話算是很可以了啦。」巫陽看著我的眼神裡多了一分促狹。
  
  
  「我怎麼可能會講......呃......」我原本信誓旦旦地擺了擺手說不可能。我頂多只是看看港劇而已,聽都不是很明白了,哪可能會講阿。
  
  
  但回想起來才發現,那個警衛似乎從頭到尾跟我講的都不是國語......可是我跟他講的應該是國語吧。
  
  
  「所以我剛剛講的全部都是廣東話?你確定?」我完全不敢相信我自己居然會講廣東話這件事,只得抓著巫陽的手想再確認一次。
  
  
  「對阿,妳不相信喔。」巫陽像是看著外星人一樣看著我。
  
  
  「既然這樣,我跟妳說個笑話好了。有一天阿,小菜走在路上,然後他就被端走了。」巫陽莫名其妙地冒出了一個超級不好笑的冷笑話。
  
  
  「這冷笑話很老了欸!又不好笑。」我不解他此舉的意義為何,只覺得他又在耍白癡了。
  
  
  「唉,妳真的是嘴巴說不會,身體卻老實得很的最佳代表者阿。」巫陽有些同情地看著我。
  
  
  「我剛剛一共用了拉丁語、梵語、古埃及語講了這個笑話。這些古老的語言你都聽得懂,那跟中文如此相近的廣東話對妳來說會有什麼問題阿。」巫陽無所謂地聳了聳肩,一臉這件事再正常也不過了的樣子。
  
  
  巫陽說的話讓我的腦筋又打了層層死結,我是有覺得他講的音調似乎是跟國語不太一樣,但也沒什麼特別的感受,反正就是聽懂了阿。
  
  
  「所以我這樣的情況是正常的嗎?對我來說沒有差別阿,我也不知道你有用什麼其他語言,總之就有聽懂就是了。」我有些心虛地玩著安全帶,沒想到只是一個笑話而已學問也這麼多。
  
  
  「學習語言最重要的就是要有一顆寬闊的心,只要妳願意尊重、接納、吸取別人的文化。那就能學得很輕鬆自在了。」
  
  
  「我認為學習對妳來說已經不是個問題了,妳現在的問題呢叫做”不自知”。雖然說妳似乎有些開竅了,但控制跟運用方面仍然弱得要命。可別因為能召喚出天兵天將就驕矜自滿阿,妳該懂的還多著呢,所以繼續跟為師好好學吧。」巫陽說著說著,邊從口袋裡拿出兩顆薄荷糖,丟了一顆到我手上後也塞了一顆到自己嘴裡。
  
  
  涼爽的輕甜在我舌尖上暈開,吃了糖以後也精神很多;這時候我才想到,楚辭裡的那首招魂好像也有提到巫陽,我當時想到時還覺得應該只是同名罷了。
  
  小時候曾經看過霹靂布袋戲,裡頭也有個神妓叫巫陽,我當初還覺得那個角色挺漂亮的,沒想到真正的巫陽神女是個花妖男?!戲劇這回事不能過於當真,不得不要他的面貌真的是個美人胚子,但造成這種誤會也太誇張了。
  
  仔細推究他跟豪豪講的言論後,發現楚國巫師跟我身旁這位,兩者為同一人也不無可能;雖然我從來沒問過他幾歲,但巫陽的樣貌看起來才二十出頭,最多也不會超過二十五。所以不可能會是楚國請去的那個巫陽,要不然他該幾千歲了阿!光用想的我就覺得不寒而慄。
  
  
  「巫陽,那首招魂裡的咒歌只是你惡搞的吧,你還在豪豪面前吹牛,說得跟真的一樣。」剛剛幫他保留一點面子,想到以後還是忍不住想要損他一下。
  
  
  「什麼惡搞,沒禮貌。我只是順應時代潮流稍做修改好嗎?況且真的不是我寫的阿,我只是負責編來唱而已,誰曉得那宮裡的人連這個都要記錄阿。」巫陽拍了我的頭一下,教訓我這個不懂得尊師重道的傢伙。
  
  「想到那群人我就生氣,我只是那天沒綰髮,天帝召見我去替楚懷王招魂,不過就只是個人君,我也沒怎麼上心。批散著頭髮就去了,一幫老色鬼就這麼直瞧著我,嚷著什麼”天仙下凡”。下個屁!」巫陽啐了一聲,滿臉不爽。
  
  
  「真的是你寫的?那你今年......幾歲了阿。」看著他的樣子也不像是說謊,此時我是真的相信了。語氣中因此透露出一絲絲顫抖。
  
  
  「確切數字我還真的不知道欸,大概就是四五千吧。」巫陽起先想要掰手指數數,後來覺得太費勁了,就隨便丟了個模稜兩可的數字給我。
  
  「呃......你在開玩笑吧。」聽到這數字我雙腿都發軟了。
  
  「長生不老其實是種很可怕的詛咒呢,併發症是記憶力出奇的好,越久遠的事情記得越清楚。」巫陽看著我苦笑了一下。
  
  
  看著他眼神中流露出的苦澀,我忽然心疼起他這幾千年來的孤寂。
  
  
  
  「巫陽,你活了那麼久,不會很無聊嗎?」跟個活化石講話讓我坐立不安,不曉得該用什麼態度面對他。
  
  
  「我在飛仙沒多久後被關了大概一千年左右吧,後來就開始流浪;走過了許多地方,認識了許多人;算起來可以說是過得挺充實的吧。」巫陽像是在講別人家的事般輕描淡寫地說道。
  
  
  「你是政治犯?不然怎麼會被關那麼久。」得知他是個老妖怪的震驚心情漸漸平靜下來之後我也又敢問他亂七八糟的問題了。
  
  
  「都是一些過去的事了。要是被妳發現我是個姦殺擄掠,各種壞事做盡的壞人還得了,所以我是不會告訴妳的。」巫陽故意說得很誇張,張牙舞爪地嚇唬、恐嚇我。
  
  
  聽他這樣誇張化自己的行為,自然明白他不願意跟我談論這件事;我也沒興趣去揭他瘡疤,想必他一定有難言之隱吧。一個活了幾千年的人總該有些自己的秘密需要去守候的。
  
  
  「神經病喔你。」我最後只是笑笑地輕斥了他一句,便偏頭往窗外看去了。
  
  
  
  太掉以輕心的結果就是又看到了很多好兄弟趴在窗上與我互相凝視。居然忘記我現在也沒在正常的空間裡,我在心裡暗罵了幾句髒話後,翻出地圖蓋在窗上。乾脆閉眼倒頭就睡,眼不見為淨才是上策阿。
  原本也不期待巫陽會繼續跟我閒聊,沒想到他會開始跟我聊起家裡的事。
  
  
  「妳跟妳弟弟感情很好對吧。」巫陽隨口問了我一句。
  
  
  提到星星,我的心裡泛起了一絲的暖意。微微一笑後我才緩緩開始說,「我弟是個十足十的跟屁蟲,走到哪黏到哪。有時候超調皮,可大部分時間還是挺可愛的。」語氣中雖帶點小埋怨,卻也藏不住對自家弟弟的寵溺。
  
  
  他才問了一句,我就講了一堆。巫陽看我講得神采飛揚的樣子,嘴角的笑容又勾得更深了些。
  
  
  「妳呀,這麼沒心眼,別人問點什麼就把妳知道的全部說出來。要是遇上個壞人妳不就慘了。」巫陽戲謔地笑道。
  
  
  「回答你的問題也要被你這樣碎碎念。」我瞪著他咕噥著,被他這麼一說我好像真的是個容易上當的笨蛋一樣。
  
  
  「很久很久以前我有個朋友,她跟妳一樣沒心眼。又笨,特別容易相信別人;知道自己靈力強大也不懂得隱藏,老早就知道自己的宿命,還是堅持相信自己的家人。犧牲自己的生命也不後悔,靈魂都飛散了還能笑著離開。都不曉得她腦袋裡裝了些什麼東西,要是有機會我真想把她腦子剖開來看看。可惜,已經不可能會有機會了。」巫陽的眼光看得好遠好遠,似乎望穿了一個我看不見的世界。
  
  
  「她對你來說是個很重要的人吧。」無關乎忌妒或者愛慕,聽著他這麼說我心裡不由自主地開始發酸。
  
  
  「算是吧。她對我來說,不是最重要,是最特別。沒有了她我還不是照樣活得好好的。只不過這生活阿,無趣了許多呢。很難找到活得這麼沒心沒肺,只在乎、關心別人,對自己的事情卻毫不在乎的人了。」巫陽收起了目光,淡淡笑了笑。
  
  除了玉鐲破掉那次見到巫陽短暫地失態過外,我第一次看到巫陽流露出這種溫柔又脆弱的神情。或許是因為談論到那個人所以才會如此,我不敢打斷;深怕就此傷害到他心中最柔軟的那方田地。
  
  我更不敢多問,只能靜靜地聽著他緬懷過往,讓他自己道出關於往昔的種種。平常他總是嬉皮笑臉,為的或許就是藏住他深層的脆弱;猶如我第一次見到他一般,他還是那個深不可測的男人。就算在他身邊學了很多東西,他對我來說還是一個迷樣的人物。誠如他所說的,我需要知道的確實數不清。
  
  
  
  「那你的家人呢?」
  
  
  看著他有些陰鬱的側臉,我忍不住想問問他有沒有感受過親人間的溫暖。
  
  「我母親是霜雪仙子青女,原本在廣寒宮裡專司降霜灑雪的。一方面捱不住武羅娘娘的請求,另一方面她也想下凡看看這人間長什麼樣子。便答應隨著武羅娘娘到了青要山。當時的人間剛經歷過一場戰役,一片狼藉。第一次下凡的母親不忍看見人間如此淒慘,於是手扶七弦琴,天開始降起霜來。」
  
  
  聽著巫陽滿目柔光地敘述自己的母親,我也在心裡暗暗描繪起那番景象。
  
  
  「萬物聽見清麗的琴聲都癡了,人間從來沒出現這般的天籟過,我的父親,也就是白澤,是當時著名的大妖,追著這琴聲登上了青要山。化成人形的他,手執羽扇,仙袂飄飄。倒也顯得氣宇非凡。見到對方的那一瞬,他們便愛上了彼此。在我出生後,父親唯恐造物神會將我殺死作為報復父親的背叛,於是將我交給了天帝。為了避人耳目,從小我即讓武羅娘娘在青要山扶養長大,見到他們的機會少之又少。母親無法追隨父親逃亡的腳步,依舊得盡忠職守,每年依時節降霜雪。父親上不了廣寒宮,只能靠著這些降霜的時節他們才有機會相會,我也才得以見上他們幾面。」
  
  
  
  巫陽說了一個好長的故事,聽起來雖然有些悲悽,但我相信他的父母依舊是彼此相愛的。看著他笑得有些勉強的樣子,我不免眼眶開始微微濕潤起來。
  
  
  
  「我們到台灣囉。出國一日遊還不賴吧。」靜默了一會兒後,巫陽又開始講一些蠢話。
  
  
  看他收起那抹異樣的神情,回復到平常公子哥兒的樣子,我知道他又將自己靈魂最深的那層給緊實地藏匿起來了。
  
  
  為了不被他發現我的易感,我急忙將頭微微偏向窗邊,手忙腳亂地將眼角的淚滴拭去。
  
  每個人都有不想要顯露的情緒,既然他不打算拆下保護面具,和他一起裝瘋賣傻不嘗為一個開心生活的好辦法。
  
  
  與他們相處的這段時間我也有了新的體認,以前不斷嘗試處於獨善其身的狀態,不過只是戴著虛假的面具罷了。要練到真的無所欲求,心無罣礙;老實說,我還差得遠呢。既然這樣就活得自在點吧,反正我已經不需要再當一個優雅的富家千金,不去想未來的命運會如何發展,充其量我只是個正值二九之年、半大不小的女孩子而已。何必去煩惱那麼多呢?
  
  
  目前唯一要做的便是改改容易驚訝的壞毛病,如果要繼續和他們相處下去,勢必得鍛鍊斷練我的心臟才行。
  
  
  正因如此,我決定接受所有出現在我生命中不可思議的事情。就算是天要塌下來我也不會感到驚訝,反正我師父跟他兩隻吵得要命的式神會想辦法擋著。
  
  
  思及此我的唇角微微地往上揚了些。
  
  
  
  「那下次能不能開去歐洲阿。」我看著準備燒紙錢還車的巫陽,提出這個要求時笑得一臉貪心。
  
  
  「開車到歐洲,妳想得美咧!坐船得花一兩個禮拜喔,我可受不了。還是你想學瞬移大法?」巫陽拍了拍自己的褲子,挑了挑眉問我。
  
  
  「不然也是可以租冥界的飛機來開啦,只是他們的路線規劃不太好,碰撞肇事機率蠻高的。」他想了想後又提出了另一個方案。
  
  
  我忽然有點後悔我居然會跟他提出這種亂七八糟的要求,看來想去歐洲玩還是乖乖地坐真的飛機就好。
  
  
  
  「跟你開玩笑的啦!還當真了喔。」看著他認真的神色我不禁噗哧一笑。
  
  
  「嗟夫!為師還以為徒兒妳腦袋開竅想學多點東西了呢!」他一臉失望地看著我,快步從我身旁經過,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我沒應聲,只是笑笑地跟在他的腳步後面慢慢踱步在往咖啡店的路上。
  
  
  背那麼多陣勢、禹步還是咒術真的很麻煩,雖然瞬移大法聽起來酷得要命,但還是先學精所學後再說,我還不想搬那麼多石頭砸自己的腳。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遇上這等怪事,不知道未來會不會變成一個騙吃騙喝的道姑。
  
  
  總而言之,有這麼一個怪胎師父也挺不賴的。雖然都雜七雜八亂教一通,平常看起來像是個超級不可靠的紈褲子弟。但在緊要關頭還是派得上一些用場的,例如,招魂這類的事。用的方式還是很不專業這點我就不多提了。
  
  
  
  在我還在發呆之際,巫陽的腳步停了下來。突然轉過頭來說道,「妳再走這麼慢,灼華買的閃電泡芙妳就吃不到了喔。」,且在我還來不及反應之前拔腿就跑。
  
  
  看著他迅速消失在咖啡店大門後的身影,驚愕之餘我只能在後面小跑步喊著。
  
  
  
  「欸!記得留一條給我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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