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得刺目。 
    

我搧動著睫毛,瞇著眼睛適應上方的發出慘白光芒的手術燈,視線緩緩游移許久才看出這是一間陰暗中帶點青森的手術室。

前方有一面偌大的落地鏡,清晰地映照出面無表情、赤裸裸的我,雪白的身軀僵直得若似冰凍在太平間已久。 


手術台的冷冽肆無忌憚地刺進我的骨脊。

無須四處張望便完全瞭然身旁的密醫正嫻熟地舞動著工具,機械式地工作著,不帶任何情感的進行這項殘忍的活動,這無關道德,只是一份工作。


我應該是被麻醉藥所制服而無感的,卻還是清楚地知道有股熱流從我身體深處傾巢而出,如瀑布般無竭止地流洩。 
密醫沾滿腥紅的雙手緩緩從我身下提出一物體,如同慢速撥放的電影底片,一幕幕朝我逼近。

 放大,再放大;血紅的肉團如稀世珍寶般被小心翼翼地捧至我眼前,我惶恐地想轉過頭,不去瞧這令我悚然的一幕。

我的身體卻依舊如同雕像般僵硬,眼睛更是只能瞪大。我被迫注視著這個已成型的胚胎,而在這具紅得透明的軀體內有一顆已成形的心臟。

噗通、噗通、噗通


跳。



"來,快看,你的孩子。"  聲音從沾滿血漬的口罩後傳來。


肉塊在我面前放大,尚未成型的小手指倏忽有了自己的意識。

徐徐地,曼舞著優雅姿態延展,茁壯。剔透的指腹即將碰觸到我的鼻尖。

 僅僅咫尺之遙。



* * * * * * * * 

睜眼。 

我慌亂地坐起身子,大口大口的吸取被抽離的氧氣。

又是個相同的夢,都過了好幾年了,夢魘依舊無止境的糾纏著我。

身上冒出的冷汗似在瞬間凝結成霜,將入秋的夜凍得更寒了。我緊抓著身上的被子,蜷縮在床角。湧出的回憶片段不斷在我腦中咆哮,命運之神譏諷地俾倪著,告訴我所有的一切都不只是個是夢,那是個再真實也不過的過往。

一道永遠無法被抹滅的,心口的瘡疤。


關於那年,十九歲的夏天。
 




十九歲,一個在民間被流傳為不祥的年齡。大家總是懼怕著過這一年的生日,生怕高調慶祝會遭遇任何不測。

其實我虛歲都二十了,嚴格上來說,實歲也快滿二十了。但家裡是傳統家庭,堅持要過農曆生日才作數。

也罷,從小到大關於我的所有事都是長輩作主,無論是學校,朋友,興趣,專長甚至是服裝,都是被所有人精心安排過的,沒人關心我怎麼想,聽過我任何一分意見。

久而久之,沒有意見成了我最好的意見,逆來順受是我唯一的生存之道。

十九的生日比往年低調許多,每年看似隆重、氣派的生日派對,在我眼裡也不過只是他們借來社交應酬的一種場合罷了。

我只不過是個旁觀者,只是一個家族為了利益而拿出來展示的飾品;而工具,是不需要存有思想的。 


十九歲不吉嗎?我也不曉得,旣使是漫無目標的過活,也還是平平安安的過了將近一年了,卻在微暖還寒的春季,遇見了那個人。

暮春,大一下,那個人,一個很有氣質的男孩子。 





第一次見到他時,最先映入我眼簾的是他一撮黑髮慵懶地劃過他的前額,蜷曲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方,整個人隨性地臥靠在在圖書館旁樹蔭下的一隅。

那是個寧靜的早晨;當時他正托著一本書,我眼尖地發現,他手上翻閱的竟是泰戈爾的《飛鳥集》。

我最愛的詩人之一。

或許是被這個巧合所吸引,也或許是被他清冷而淡雅的氣質牽制;只記得當時我出神的望著他,忘了自己原本的路。

直到他發覺有人注視的眼神,猛然抬起頭來;望著我,尷尬一笑,這時我才驚覺自己的失態;只好躁紅著臉,低頭轉身離開。 


第二次的相遇,則是一場意外。

他撿到了我遺失的學生證,更進一步地,不知從何處得知我的電話,想約個地點還我學生證。

為了答謝他,我只好依著他的要求,陪他去吃了學校附近頗具盛名的簡餐店。送菜的阿姨還笑著問他是不是女朋友,看來他應是個常客。

整頓飯下來,我吃得不知所措,連話都沒敢多說一句。

我只記得面前盤子的花色。

臨走前,他只是淡淡的說了一句,盤子挺漂亮的吧。我抬頭想要解釋些什麼,看到他似笑非笑的神情更是窘迫。那一刻起,他的臉就深深的刻在我心版上;如熱鐵烙膚那般灼熱。

漸漸地,他開始常常約我出去;偶爾幾個調皮的小舉動總是讓我手足無措,愛情的芽才剛萌發,懵懵懂懂地,當他提出交往時我只是羞靦的點點頭;他寵溺地揉了揉我的頭髮,沒再多說什麼,但我看到了笑容從他嘴角漫延。

 

這是我的初戀,我知道我心裡比他表現出來得更開心。 


* * * * * 


我認為我們會幸福一輩子的,曾經。
 

第一個月,我們如同普通的大學生,青澀的談著純淨的戀愛,鎮日膩在一起,不著邊際的聊著,談著兒時趣談,談著夢想;規畫著美麗的未來藍圖,一個屬於他,屬於我;共同的未來。 


二個月,

在初識的樹蔭下,他那纖長的手靦腆地、小心翼翼地包覆著我的,彷彿在對待一個易碎的瓷娃娃。他的手稱不上溫暖,可以說是冰冷的;沁涼步上我的指尖;旋繞,傳遞;這股不溫暖的微涼讓我的心接收到來自他掌心的溫柔。

在這種年代,交往一個月才牽手未免也太過純潔。我身旁的朋友如此取笑著,但我不以為意,因為我知道他跟別人不一樣。我們之間與別人的速食愛情,不一樣。

 


 
三個月,

我沒跟他提過我要搬出去住。但在我準備要搬離宿舍的那一天,他居然趁著我父母離去後,旋即從暗處出現矇住我的雙眸,笑著說要送我一個賀禮。

我起初嚇傻了,以為是可怕的強姦犯,一認清是他的聲音,就不怕了。

他俯身的那剎那,我僵直著身子不敢輕舉妄動,處在黑暗中唯一感受到的只有,鼻息潛入淡淡的薄荷香;原來是他的唇覆上了我的,柔柔地,虔誠地;獻上一個繾綣細吻。 

 


從那刻起,我就決定要把此生都奉獻給這個男人,唯一的一個男人。 

   

於是在他提出住在一起的要求時,我答應了。


當我開口欺騙爸媽我要搬去和一個女同學一起住時,我感受到牙齒在劇烈地顫抖著。

那是我這麼大以來,第一次說謊,我的良知在腦中怒吼,身心飽受煎熬。但是為了他,我壓抑住那些內心的譴責,既使矛盾掙扎,甘之如飴。


爾後我們展開了同居生活,如同新婚的小夫妻般,我們每日手牽著手到生鮮市場買菜,當我做菜時,他總會從後面猝然的在我臉上偷香。

我喜歡看著他慵懶的笑顏,喜歡睡醒時看著他長長的睫毛柔順的貼在臉上,喜歡扳著他的手指,算算我們還有多少項家事還沒做。

喜歡半臥在他身上,念一段我們都很有感觸的文章。

我們相愛,相知,相惜。我天真的以為我們必會成為一對人人稱羨的神仙眷侶,結婚 ? 不過是早晚的事。 




 直到某天我欣喜的拿著驗孕棒,望著上面的兩條紅線出神。

我刻意告訴自己要冷靜一點,嘴角卻違背意識的不自覺地上揚,彷彿上帝派來上百位天使在我身旁為我歌唱祝賀。

我在腦中演練了數百次告訴他的情境,看到他開門的時候,我滿懷歡欣的衝到他面前,告訴他整件事。

原以為將看到他咧嘴大笑,或者傻氣的將我抱個滿懷,但我等到的只有我從未見識過的冷肅,以及他口中所吐出來的寒冰。



"拿掉,去拿掉。"


怔忡。


臉上的笑靨瞬間崩裂,我頓失間心亂如麻。

怎麼和原本的構想相距甚遠?我說服自己這些都不是真的,他只是口誤而已,只是口誤。

忘了在這之後我做了什麼歇斯底里的事,只記得那晚我們大吵了一架。

恍惚之際,聽到門狠狠摔上的聲音,才回過神來,意識到我一夜未闔眼,黎明已悄悄來到。

我原想要打起精神,想要追出去把事情跟他重新討論一次。沒想到一走出房門,發現他所有的東西都不見了。未留下隻字片語,連一根頭髮也不剩。


如同此人不曾存在過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瘋狂的尋找他所留下來的任何蛛絲馬跡,卻發現另一件更令我顫慄的事情,除了他的名字,我居然連半個他的朋友都不認識,更遑論是他的家人。

連他家住哪裡我都得沉思半天,卻依舊沒個印象,我驚覺我幾乎是跟一個虛擬人物談戀愛,就算關於他的所有事蹟都是假的,我也無從查證。

原來從來只是我讓他加入了我的生命,他從未讓我走入他的。


在結局才發現在這場荒謬的愛情故事中其實男主角是團霧,也真夠悲戚的了。

思及此,我更迷惘了,望著尚未隆起的肚皮,我空洞的腦袋不知該如何是好。我從來沒跟父母討論過男女關係,我也從未看過爸媽幸福快樂過。

印象中小時候跟媽媽同床共枕,她總是在夜半時分躺在床上流淚,當時的我總以為是自己不乖,卻不懂大人的關係不是自己的乖巧懂事就能填補的的。

課本不會教我怎麼愛人,該怎麼認清壞男人,老師不會教我當分手後才發現懷有孩子該如何是好。

我無法告訴別人我有高學歷到底在學校學會什麼,我只是一朵出溫室便凋零的無用玫瑰。


除了書本上死寂的知識,我一無所有。
 
* * * * * *

 
我呆坐在家裡三天,不吃,不喝。 

也許在我那愚蠢的潛意識裡認為如此就能將胎兒消化了也不一定。

而唯一與外界聯絡的一通電話是打給母親,母親聽得出我支吾背後的為難。無奈嘆息,最終也只能選擇原諒,替我隱瞞。

但紙怎能包得住火?

在父親的逼問之下,母親只好從實招供:存活於那傳統的家庭裡十多年的我怎會不知,他們在乎家族名譽更勝過關心我,而我的行為無疑令整個家族蒙羞。

父親叫母親轉告我,以後不用回來了,他將當作從來沒有過我這個女兒,既使母親想替我說情,但女性在家中地位之卑微,母親無子,說話更是毫無分量。

父親所出之言不容置喙;我早已變相地被逐出家門。



"媽,我真的很愛你,真的真的,原諒我的不孝,你要好好保重"不等母親回應,我哽咽的掛了電話;淚水更是一刻沒有斷過。



身體如顆洩了氣的皮球,慢慢的從牆上滑落。

那時起,我就失去了愛人及被愛的權利。

從此之後,我也如父親所期望的那般,再沒回去過那個曾被我稱為家的地方。


* * * * * * * * 

獨身,躺上手術台。
 

即使上著麻醉藥,但當那微弱的脈動從我腹中被抽離時,我還是清楚地感受到了他的離去。

擰痛的心也不痛了,所有的情感也隨他一起死了。

至今,我每天都在想,如果當時的我能夠堅強點、豁達點,或許我不會輕易地將一條小生命存活的權利剝奪。

只怪我當時被仇恨蒙蔽了雙眼,關於那個人的一切事物恨不得連根拔除,包括一條流動著他的血液的生命。

卻傻得忘了那嬰孩同時也存有我一部分的生命。也是我的心頭肉、骨裡髓。我的生命可能會因他變得美好,卻因我的無知與恐懼親手斬斷了未來的路。 


為什麼不生下來呢?   我每分每秒都在問自己。    為何不? 為何? 


一個人孤獨的活下去,好累。  




 從此之後,我過了段行屍走肉的生活。

某一次獨自站在街角,一個削瘦猥瑣的男子走向前來向我詢問價錢。

我不悅地蹙了蹙眉,他以為我是做什麼的?厭惡之意油然而生。

但我的嘴卻生出了自己的主張,吐出了一個頗高的數字。那人沒有出聲議價,只是淫笑著摟著我的腰,走進那種骯髒又低俗的旅店。



有了一次經驗後,我開始墮落,有錢拿,沒甚麼不好的。就算有著亮眼文憑;亮麗外表,又怎樣? 



我放逐自己到煙花地,面對來來去去、形形色色的人,我冷眼旁觀,被誰壓在身下,對我而言都不具有意義。

我存在於這個世界,卻也不屬於這個世界。而性愛這回事,於我而言只有性,無存任何愛的成分了。

這一切不過只是交媾,心死了,軀體到底多髒似乎也沒有必要過於計較。






只有在夜深人靜時,偶發的夢依然會提醒我曾親手扼殺自己骨肉的這份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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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真你就輸了。





(哎呀必須說我這歡快小說真的要難產啦,給你們這種重口味的先墊墊胃阿各位客倌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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